【做工的人】關於修老東西這件事情

2023.3.29
文、攝 /江鳴謙 什木工地創辦人(2019台北老屋新生大獎 銀賞)

▼現在仍每天使用的老菜櫃與老櫥櫃

  身為一個裝潢木工師傅,而且擁有一間風格別緻的工廠工作室,偶爾會有鄰居或過路人上門來找我修理物品,很多是老傢俱:桌腳、床架、或阿嬤的古董裁縫車、黑膠唱機的木頭底座。我想大多數人不知道:絕大多數裝潢木工使用的材料與技法,與這些榫接實木傢俱製作是天差地別的(榫接:在螺絲還沒出現時,木工透過凸(榫)與凹(榫頭)的設計,使木頭連接與固定。);而且相比於修復,更常是在破壞這些老物件,無論是業主的請託或設計的要求,拆棄這些老物,以讓全新的規畫可以進行施工,一直是裝修市場最大宗的趨勢。

  然而,我的確是那少數願意修舊的人,從懷念傢俱到民俗文物、老屋甚至到歷史建築。保留、整理、維護對我而言很日常,許多運用與判斷甚至出於直覺,當別人因為我對老物件的理解感到驚訝時,我經常覺得「不就是這樣而已嗎?」直至很後來歸納才明白,這種也許可以被稱之為天份的能力,是生命經驗的長期積累,並內化成為我的品味與喜愛,而且我也將一直與它們為伍。

  2018、2019年,連續獲得了臺北老屋新生大獎的銀獎與入圍獎,為了回應我常被採訪的類似問題,也一次次地思考反芻並自問:為什麼喜歡老屋、老傢俱、老玩具跟老車。也因為獲獎而陸續更深入的在古蹟、歷史建築整修案件中累積經驗,我學習整理出了時代、精神、文化、價值、雋永等等可以引經據典、鏗鏘有力的學問;然而喜愛是很純粹、很個人甚至是不可控的,在抽絲剝繭以後,終於在心底的最深處發現:因為那是我人生經驗中最能夠掌握的愛。

那個在三合院裡用罐頭做燈籠的小孩
  在18歲之前,一直住在鄉下三合院外護龍的長條平房之中,臺劇《花甲男孩轉大人》最知名的那一場巷弄對手戲,就是我成長最熟悉的場景,在那個經濟起飛的年代裡,沒有辦法購屋並搬到全新華廈大樓去的我們家,顯然家境並不優渥。村子後方再過一段山坡小徑,在墓仔埔入口處有一片荒地,對於小時候的我而言,卻是一個會一直長出東西的尋寶地,因為大家會把不要的東西丟棄在那裏,有時候可以撿到玩具、有時候是箱子、有時候是壞掉的椅子,當時還有木造的網球拍呢!因為經濟條件的限制,我不得不變成一個愛撿拾、愛動手做的小孩,因為除了運氣好能撿到堪用的東西以外,自己做出來也是很實際的方法。
  非常小的時候,我就學會了用山坡小徑旁鋸下來的竹子做火把,因為那時塑膠燈籠對我們而言實在太昂貴了。破布浸著煤油的氣味、燒黑的竹筒跟飄忽的火苗在我的記憶裡非常鮮明,點亮了鄉下小孩成群走往廟會猜燈謎的夜路。

▼與住家三合院的合影,手上拿著自製玩具。

  到稍微長大一點,才終於擁有真正的燈籠:用鎚子與鐵釘,在空的奶粉罐頭周圍敲打出一些小洞,最後把功成身退的鐵釘刺穿固定在罐子底部、插上蠟燭,照映出一年比一年設計更精緻的亮點與光芒型態。我是在這樣的創作中累積與找到與眾不同的自信心,當別的小孩拿著一個比一個炫目的聲光燈籠的時候,我手上卻總能夠提著他們花錢也買不到的獨特作品,相較之下鐵罐子反而稀罕了,他們會圍著看、然後聽我說、讓我教著他們也做一個來玩。

那個把木抽屜改裝成CD架的離鄉窮學生
  18歲之後我才終於離開了那個三合院到臺北讀書,像我這樣家境並不寬裕的小孩,能負擔的租金就是老房子裡的小房間,因為還得半工半讀才能支應自己生存的開銷,想當然爾,不會有多餘的錢買像樣的傢俱。但因為喜歡聽歌,拼命打工而僅有的一點餘裕會拿去買CD,對比廉價的椰子床墊、單薄的摺疊和式桌,豐富的音樂庫是我最大的收藏。但卻沒有CD架,因為便宜的看起來討厭,但順眼的我又買不起。

  不過臺北是個資源很多的城市,對於我而言充滿了許多不一樣的機會。有一次在路邊看到被棄置的斗櫃,狀態很新、很好,但騎著小小台的摩托車是扛不回去的,我只能將木抽屜拉出,放在機車的腳踏墊上帶走。在同規格的幾個抽屜中,保留其中品項最漂亮的,然後拆開其他的抽牆板(抽屜側板)做為它的層板,雖然抽屜箱跟木層板都只是架放著沒有釘裝,但我就擁有了第一個不用錢,而且絕無僅有的CD櫃,雖然只是一個粗糙簡單的小架子,但論觸感、論材質,對當時那個窮學生而言,都遠比大賣場裡的便宜貨來的踏實。後來我撿了更多的老傢俱,連同學都會通風報信,告訴我哪裡有東西可以撿,也不斷地用可以掌握的資源與技能,創造出令自己滿意的東西。

▼曾祖父留下來的木頭文件夾,目前仍是我每天使用的物品。

  但在城市的日常裡,我經常看見各種東西被丟棄,不只是壞掉的那些物品,甚至連全新的傢俱、門窗、衛浴配件、整套廚具、燈飾擺件,都一概被毫無留戀地丟棄,我才發現這些昂貴的資源,在不需要的人眼裡,其實是麻煩累贅的垃圾。在大量製造的時代裡,物品可以被輕易製成,也可以被輕易丟棄,甚至有很多東西一開始就是以「容易壞掉」為目的被製造出來,才可以刺激消費者繼續購買。

▼公司的發條時鐘,每到定點時會發出鐘聲

那個住老屋、修老屋的木工師
  也許是習慣動手做、擅長動手做,我走進了裝潢木工這行,繼續用手工幫別人裝修空間,而且因為親身經歷這行許多不合理的地方,所以我決定開一間木工教室,讓想學裝潢的人,可以有一個更好的學習環境。要做一個教室,當然需要一個空間,為此我尋了不少新房子,卻都看不上眼,也許是心中老物/屋魂已然成熟,當我看到位於南港區中南老街上的紅磚老房子,我便清晰地知道我想租下這裡,成為我創立「什木工地」的場域。

▼什木工地老屋內部空間

  但具體而言,老屋是為何吸引著我呢?除了是成長經驗中的限制,讓我發展出了喜歡老物和動手改造的習慣之外,也在從事裝潢產業之後,發現老屋大多是順應自然且充滿心意的。早期的材料與技術皆不如今日進步,正是因為這種侷限,所以必須發展出順應自然的方法,並且透過細膩的人工去建造更堅固的房子。例如斜屋頂的設計、層層瓦片細緻堆疊,都是為了排水與防水的設計。建材與技術演進之後,讓人們可以硬生生地將屋頂蓋成平的,乍看具有了某種與大自然抗衡的力量,但卻也造成了更頻繁的房屋漏水問題。

  南港區中南老街上的老屋有非常整齊紅磚牆面,磚與磚之間填縫飽滿,這樣的細膩,其實是因為早期水泥價格昂貴,所以師傅們為了避免在磚牆上再塗上一層水泥,讓紅磚面外露,便特別砌的如此整齊,實際住起來也有冬暖夏涼的功效,因為紅磚的比熱大(物體吸熱或散熱能力,比熱越高,物體吸熱與散熱能力越強。),更易於維持空間的恆溫,創造居住的適宜溫度。不論是老物或者老屋,當我與它們交手的經驗越來越豐富之後,我便能一眼看出它們被創造出來的意圖,有些東西的創造是為了被使用三天;有些東西的創造是為了被使用30年,其中的精巧與心意有很大的差別,而我選擇後者,並且讓他們可以再被使用30年,也讓其中的心意可以被延續下去。

▼什木工地老屋,閣樓就是我的房間

那些在改造老物中發現的道理
  不論是鐵罐子燈籠、木抽屜CD櫃、還是一間紅磚老屋,我撿拾、修理、改造、再生,這個過程確實讓我在沒有資源的狀況下創造了自己的自信,我也從中培養了對於舊物件觸類旁通的能力。
  喜歡老物的副作用是一旦形成了就改不了,所以當我的公司需要添購一台貨車的時候,怎麼看怎麼比較,都在老車的資訊裡面兜圈,深入血肉裡面的窮慣性與老物魂,根本就無法客觀的去比較各廠牌新款車輛的種種優勢。以至於最後,輸給了老車社團無預警釋出的一台速利303T—台灣經典皮卡,那是七十年代最常見的小貨車,有插在引擎蓋上的後視鏡、鍍鋅防鏽技術尚未成熟的烤漆,每次開車前都須要先熱車,雖然麻煩,需要花費時間去照顧,但也正是因為付出的心力與時間,讓人與車建立起越來越深的感情。

  我是心服口服地輸給了心中的老物癖,而且還是非常享受的:無論是在老車駕駛座內感受機械直接的回饋與互動、或以輕易負擔的價格購入了時髦又實用的美車、或圓了一個從年輕開始就一直在追求等待的夢。像這樣對於老物的品味與掌握度,讓我的生活中多了一台老車,也讓我體驗了另一種物質上與精神上的雙重享受。
 
  長期下來,身邊有許多老物的年紀都比我更大,他們飽含著工匠的技藝與心意,也乘載著時代的故事,在日常中,它們每每提醒著我:把願望設定的比能力低一點,就是一種我最能掌握的愛,讓我富足而且珍惜。

▼我與老車速利303T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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